林玉生的这一番讲述,让陈竹萍听来五味杂陈。她不禁又一次惶惑,我到这儿来,到底干嘛来了?如果说,一开始是想以她自己的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,来完成组织交办的任务。那么事到如今,她已经身陷于漩涡之中而无法自拔了。林玉生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脾气,她算是彻底领教了。这让她不得不重新认识已经分开二十多年的前夫。不知是该感佩他的执著,还是该叹息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距离今天的社会现实已经落伍甚至已经格格不入?同样,对于梅青,她不知是该感谢梅青为自己洗刷了不白之冤,还是该怨恨梅青让她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,而且最终还欠她一个交待?还有那个位高权重的男人,她不知道,既然他对于一介平民的林玉生的行踪都能随时掌握,那么对于自己的一举一动,是否更加了如指掌,或许早已洞悉一切,却有意引而不发,就等着她自己乖乖地自投罗网从实招来?即便这一切都不存在,用良知与感情的天平来衡量,她当然不会回到林玉生的身边,但她是否还会随时随地“召之即来”,以一种偷情一般的心情再赴秘密约会。即便去了,也不过已经变成“同床异梦”罢了。但是如果不去,除非她这个副局长真的当到头了,而这又是她无法想象的。为什么,难道就为了这个与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瓜葛的前夫,还是为了对于良知的那一份坚守?不管怎么说,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义无反顾地走出南云镇的小女子,身份名誉地位,又有哪一样是她能输得起的呢?
林玉生安详地靠在藤椅上,闭目养神,就好像她不存在似的。她也觉得,无论再说什么,似乎都已经是多余的了。劝解无用,帮忙就更谈不上。他们之间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,既没有推心置腹,当然也就谈不上同舟共济或者鼎力相助。她宁愿已经过去的二十多天只是一片空白,才会更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。当然,这种自欺欺人的招数,让她自己也觉得不齿。但是,当现实成为一条永远走不通的死胡同,或者是一面横亘在眼前永远翻不过去的高墙,除了绕道而行,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呢?所以,最好的方式,也许还是轻轻地道一声再见,安静地离开。
刚走到门口,从身后传来林玉生的声音,你就这样走了啊?
陈竹萍感觉身体微微颤抖,好像脆弱的心脏被一只厚实的大手轻轻触碰了一下,所有似水的柔情几乎要在这一刻一泻而出,她转身走了过去,弯腰蹲在林玉生的身边,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摩挲,柔声问道,说吧,你想怎么做,或者说,你想我能为你做什么?
林玉生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,嘴角居然十分难得地泛起一丝微笑。谢谢你。他们说,如果我放弃了,他们就会让小虎出来。你觉得呢?陈竹萍这会儿的思路十分清晰,第一,不管他们是谁,他们的许诺你能信吗?做父母的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,可是如果小虎真的犯了法,说让他出来他就能出来,那还需要法律干吗?第二,就算他们说话算数,依你的性格,辛辛苦苦这么久,突然间说放弃就放弃了,你觉得你能愿意吗?换句话说,你是那种可以拿原则做交易的人吗?
林玉生将陈竹萍摩挲着的温暖的双手用力握紧,欣慰地笑了,还是你了解我。这事没完。陈竹萍叹口气道,我知道。可是你势单力薄,在这块地盘上,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啊。林玉生胸有成竹地说,实话告诉你,我早就想好了。还在没搞清楚华立民到底是谁之前,就已经想好了。反正东方不亮西方亮,在这儿我搞不过他们,自然也有能收拾他们的地方。梅青早就跟我说过,她有好几个大学里的同学,都是省报甚至新华社的记者,可以写内参直接送上去的。她愿意跟我一起去省城,今晚就走。半夜十二点钟,有一班经过南云镇的客轮,天亮就能到省城了。
听说林玉生要和梅青一起星夜赶赴省城,不知为什么,陈竹萍的心头突然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味道。然而却尽量使自己不去多想,大度地笑笑说,那好啊。说实话,我是实在帮不了你什么。有贵人相助,真是再好不过。那你就整理一下行李,有时间还可以休息一下,养养精神。我就先走了,十一点钟,我去轮船码头送你。看到林玉生欲说还休的眼神,陈竹萍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,站起身来说,你等着,我会去送你的。
对于陈竹萍来说,这个码头并不算陌生。不管是当年拎着蓝底白花的小包裹从这儿走出南云镇,还是这十几天来故地重游,都是从这码头开始的。然而,要在夜静更深时分造访这个码头,确实是从未有过的特别体验。南云镇作为水乡小镇,八零年代时还未通公路,这个码头便是从小镇通向外部世界唯一的交通枢纽。
十一点半左右,陈竹萍从住宿的镇招待所走到了码头。码头就在曾经让小镇名闻遐迩的那座历史悠久的石拱桥的旁边,桥边一盏灯光昏黄的路灯,照在空荡荡的码头上。侯船室里,售票窗口还亮着灯,值班的老阿姨在无聊地织着毛线。毕竟是夜班轮船,不过稀稀拉拉的十几个旅客,有的在打牌,还有的干脆躺在长椅上睡觉。一个脖子上挂着一个摆放香烟糖果的木盘的小贩,不时地进进出出,逢人便要兜售生意。
走进侯船室时,陈竹萍并没有看见林玉生,心里还暗笑自己是不是来早了,或者有点自作多情?远远地,她在靠近角落里的长椅上坐下,想到一会儿看到林玉生和梅青进来时,自己将会是什么表情,不禁脸上微微有点发烫。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南云镇,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林玉生,更不知道林玉生和梅青此次夜赴省城,到底会是什么结果?想着想着,又有点昏昏欲睡。她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脸,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就等着林玉生在侯船室的门口突然出现的那一刹那了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林玉生和梅青却始终没有出现。墙上的挂钟当当敲了十二下,夜班轮船还没有来。那些旅客纷纷开始收拾好行李,高声喧哗起来,埋怨这班轮船怎么又晚点了。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,才听到一声悠长的汽笛声,从河面上远远地传来。来了,来了!人们开始兴奋起来,纷纷涌向检票口,老阿姨大声呵斥着,别挤别挤,就你们这几个人,挤什么呀!
轮船终于靠岸,下来了几个旅客,上船的人们也终于如愿以偿。轮船又长鸣一声汽笛,离开了南云镇码头。老阿姨锁好检票口的栅栏,终于可以回值班室睡觉了。这时候,她意外发现了还在角落里的陈竹萍,不禁奇怪地问道,你怎么不上船?陈竹萍不好意思地笑笑,我等人,没等着。
是的,她终于没有等到林玉生,还有梅青。
就从这个夜晚开始,从南云镇上所有认识林玉生的那些人的视线里。林玉生突然消失了。梅青也好像从来没有来过南云镇一样,成了一个神秘的过客。第二天,陈竹萍又去过雨庵巷,并没有找到林玉生和梅青,听到的说法却是惊人地一致,他们昨天晚上乘夜班轮船去省城了呀。
只有陈竹萍心里明白,他们俩,其实并没有登上那班开往省城的夜班轮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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